季羡林:三舍三辞,有得有失,有始有终

1911年,季羡林出生于山东省清平县(现改临清市)官庄的一个农民家庭。

“是穷县中最穷的村里最穷的家。”

“房无一间,地无一垄。”

第一次舍离是在他六岁时。

离开最慈爱的母亲,去济南投靠叔父。叔父无子,很重视对季羡林的教育。他在济南念了小学和中学,成绩非常优异。无人敢撄其锋。

报考大学时,清华和北大都录取了他。季羡林选择了清华,就读于西洋文学系(后改名外国语文系),专修德文。

季羡林在读书的道路上走得还算顺畅,然而离开母亲却是他一生的伤痛。季羡林说:“我是一个最爱母亲的人,却又是一个享受母爱最少的人。”

自六岁离家,到大学二年级时母亲去世,十几年间,季羡林只短暂地回家两次,在母亲身边待了几天又走了。听到母亲弃养的噩耗,季羡林如五雷轰顶。回家奔丧,却连母亲的遗容都没有见到。

从此,食不下咽,夜不能寐,以泪洗面。直到耄耋之年,还常常梦到母亲模糊的面容,哭着醒来,老泪纵横。

从清华毕业后,季羡林回到母校济南高中当了一名国文教员。后来季羡林了解到,自己之所以受聘,是校长为弄权而有意拉拢。

季羡林在济南高中无法学以致用,校长又居心叵测,令他如坐针毡。在这种一筹莫展的情况下,季羡林申请到赴德留学的机会。

第二次舍离摆在他的面前。

彼时叔父已年迈,幼子尚在襁褓之中,家中经济濒于破产,不过全家人还是给予了他莫大的支持。

1935年,季羡林离开家乡,踏上了赴德的旅途。

“割慈忍爱,离邦去里,沥泣共诀,挤血相视。”是季羡林当时的心情写照。

季羡林留德十年,在哥廷根大学获得博士学位,在这里找到了毕生的研究道路,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成果。

学成归国后,季羡林经恩师陈寅恪先生介绍,到北大任教。随后,他把家人从山东老家接了过来。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,夫妻却无情分,父子也少言语。待到子女长大,季羡林选择独居,因而与儿子交恶。

十几年,形同陌路。

第三次舍离发生在季羡林刚回国时。

早在德国之时,季羡林就下定决心,毕生从事研究工作。他的一位授业恩师,后受邀到英国剑桥大学任教,并且给季羡林也引荐了去。季羡林的研究方向是佛典梵文,平时需要参考大量的史料典籍和学术专著,欧洲无疑是最理想的工作场所。

而彼时,我国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是一片空白,所需的资料更是凤毛麟角。在国内的话,研究工作无论如何是开展不下去的。他原本的打算是,先回国安顿好家人,再返回欧洲,继续探索自己的学术之路。

然而回国之后,季羡林看到国不成国,家不成家。一片狼藉,日趋破败。家人仅靠做些小生意糊口度日。在这种情况下,他还能拂袖而去吗?

一边是灾难中的祖国和亲人,一边是优良的学术环境。

走还是不走?That is a question.

最后,季羡林还是舍弃了国外理想的学术环境,留在国内,任教北大。刚开始时,犹如虎落平川,龙困沙滩,纵有万般武艺,却无法施展。

后来,季羡林整理了自己过去的学术创作,借助中国的浩瀚典籍,开始转而研究中印文化和比较文学史。这是他反复思考、来回掂量之后,为自己的学术生涯找到的一条新的出路。

季羡林三舍,舍离了慈母和幼子,舍弃了理想的工作环境。

人之一生,几多舍离,有些不容分说,不容选择,有些却忍痛割爱,心怀遗憾。不管是被动接受,还是主动选择,既已舍离,便与此生再无交集。

所以,一生之中,母亲频来入梦,却面容模糊。

所以,多年之后,亲子近在咫尺,却远在天涯。

还有那条没有走到最后的学术之路,能够绽放出怎样的花果,也只能想想而已了。

“念念不忘,必有回响。” 有舍,当然也有得。

去母求学,奠定了一生经世治学的基础。

舍家留洋,找到了毕生学术研究的道路。

放弃欧洲的工作机会,在国内荒芜的环境中,重新开辟出一片学术研究的天地。

“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”既已舍离,莫再执着。

人一生的得失总量,大致是平等的。于舍中得,于失中获。

循环往复,如此而已。

季羡林在晚年辞去三项桂冠。

一是辞“国学大师”。

季羡林一生的学术研究,都集中在佛教梵语,后转为中印文化和比较文学,也曾在其他领域开疆拓土,例如吐火罗文的研究,散文创作,翻译等,他常常戏称自己为“杂家”,至于国学,经史子集,虽有涉猎,却没下大功夫钻研过,遑论“大师”!

二是辞“学界泰斗”。

季羡林从不把自己估计过高,自认天赋平平,全靠后天努力。对于博士学位,他曾说,中国近代许多大学者,都是不平凡的天才,博士头衔对他们毫无用处。我扪心自问,并不是这种人。一生做教书匠,爬格子,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,但“泰斗”从何讲起?

三是辞“国宝”。

季羡林幽默地说,憨态可掬的大熊猫,称之为“国宝”,它是当之无愧的。忽而有人称自己为“国宝”,实在令人惊愕不已。

“三顶桂冠一摘,还我一个自由自在身。身上的泡沫洗掉了,露出了真面目,皆大欢喜。”

季羡林三辞,不是一种姿态,而是一种磊落。

“桂冠去掉,里面还不是一堆朽木,还是有颇为坚实的东西。”

对于自己取得的成就,季羡林不辞让,不谦虚。

对于自己头上的高帽子,季羡林也不多看一眼。

季羡林日记出版的时候,出版社曾建议删减其中的内容。有些是对某文化大师的出言不逊,有些是对自身欲望的直白坦露。日记出版之后,确实招来一些非议。

季羡林却不以为意,甚至为了存真,还出了影印本。他说,他是赤条条走向舞台, “目的是向读者献上一份真诚。”

这种坦荡的胸襟,源于对自身的笃定,以及舍弃了虚名浮利之后,不惧岁月凝视的真实。

季羡林年轻时读过胡适之先生的一首诗:

“略有几根白发,心情微近中年。

既成过河卒子,只有奋勇向前。”

他当时想, 不管是不是过河卒子,都必须奋勇向前。

从二战时期的炮火轰炸,到十年浩劫的身心折磨,季羡林一直奋勇向前,努力活着,努力钻研,将一生都奉献给学术事业。

晚年,季羡林还每天走七八里路,到图书馆查阅资料,笔耕不辍十几年,写作《糖史》。这是季羡林一生付诸心血最多、篇幅最为宏大的学术著作。在糖这种看似寻常的日用品当中,竟然蕴含了一段恢弘悠久的文化交流史。

一个人一生能做的事情有限,能做成的少之又少。多数人年轻时壮志酬筹,中年后渐生退意,人到暮年早已不辩初心。

而季羡林一生,三舍三辞,有得有失,有始有终。

人生,说来话长,简言之,“舍得”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