暖春周公解梦

大约是南风知我意,吹梦到西洲吧

初春的晨风还是微冷的,寒意过着一片花瓣掉落在朗知意的床头,也许是花香唤醒了她,也许是梦到这股花香使她寻找那份源头。

柳枝还未拂摇起来,阵阵凉风吹得叶子飘零,簌簌声。朗知意半伏在窗前,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远望。这样早的时候,不知道南枫睡起来没有。知意胡乱摆弄着秀发层层,又从桌上拿了块香饼,吞咽了几大口水便跃出门外,伸了个大大的懒腰,卸去一身疲惫,她大口地吸着早晨清凉又缀着一点芳香的空气,仿佛这样就能知道南枫在哪里。可以说知意是没犹豫地奔向了那片向日葵,好像每次她一出家门,脚就不听使唤,自动溜向那里。

那是一片金色的浪花,这里的每一株葵花仿佛都认识知意,它们每天清晨都在等一位满怀喜悦急切扑来的姑娘。南枫早就到了。他在一片花海中,与他的葵花交谈甚欢。她悄悄地走近,心跳的声音要大过脚步声了。“你来了。”他好像每次都知道一样,即使她每次都轻轻地放缓脚步,他也总是能连头也不回一下就知道她在靠近,一定是那头焦躁不安的小鹿兴奋地叫出了声。她一句话都说不出,你来了的下一句该接上什么呢,不过她也根本没想着要回答什么,只是静静地望着他,等待他下一刻说的话,顺理成章的谈天论地。

不过他今日的神情怎么有些沉闷,天气还挺晴的。

她又等了片刻,等不到下一句的声音了。“怎么了你今日?”知意蹲下去偏头问道。“母亲说,北方战事连年吃紧,前线士兵英勇抗敌死伤严重,大约……大约是要招兵了。”他只是垂着头,“父亲年迈,早已无法上得战场见那刀光剑影,小弟甚为年幼,大姐出嫁,想得姐夫也是必要充军的。家中上上下下只有我能上的了战场,为国效力自然是不用说的,只是留下这一家老小,怎么能让我放心的下,家中需要打点帮衬的事甚多,父母又怎少的了我。”说到这里,他竟有些哽咽了。知意一下子慌了心神,爹娘怎地从未提起过这件事?南枫缓缓站起,望向远处,心事似群山连绵,“不必怕,你家中父母阿弟,还有我能替你照顾着呢,家里的事你不必太过挂心,只是一样,若是非要去那冷血的地方,千万千万保住性命,刀剑无眼,沙场无情,只是到了那时,什么君子什么英雄都不必要了,你且记着这里有一直挂念着你的人,有日日日夜夜盼望着你归来的人。” “那怎能行,纵使有千难万险,纵使去一趟是九死一生,也便要拼得这一身力气,杀他个落花流水,哪怕被五马分尸,葬之无地,也算是尽了这报国的忠心了。”南枫的眼神忽而有了几丝坚决。知意低下头去,摆弄着衣角不语。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确实是高大了许多,不过这样高大的背后也许就是他要用性命来换取的,纵使换取来这一份耸立,人已去矣,又何必再多说。

第二日清晨,小雨淅淅沥沥,春风料峭的很,知意翻遍家中抽柜,只找到一把破旧的伞早已不能用了。这一天朗知意趴在窗户上听了好久的雨,心里想着好多的事。天渐渐擦黑了,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。初春的深夜,冷得有些彻骨。她侧耳听着从屋檐上掉落的雨滴,仿佛每一滴都滴在她的心上。睡去醒来,反复。

昨夜的雨留下的痕迹还未干去,太阳还未爬上天空,也许该去那片葵花地了吧。可是当再见到南枫的时候知意又该说什么呢。他去意已决,留是断然留不住的,昏沉。

这份闲愁仿佛能给人闹病了一般。才没几天的时日,知意的两颊就少了些许红润,气色也不见得那么好了。这个万物复苏、生机勃勃的季节,怎得这样烦困,这样没的盼头。

这日不过晌午,知意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外走着,是该出来走走了。她的脚步自然似的走向葵花地,只是路过村口时,停住了。那是南枫还有好多这样的年轻人。怎地?今日便去?知意一下子慌乱了神情,疾步跑向南枫却又不敢靠近。怎没听得官兵来征的声音?怎一点动静也不曾听得?母亲从身后走来,拍拍知意的肩膀:“今日咱们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壮丁都要起程了。还没等到官兵来征人,他们是想着早日去与别的村子里的人汇合找找那些官大爷,显示下咱们这儿为国效力的忠心,免得连你父亲那样的老骨头都被挑走。你瞧,好多不够年龄的小伙子都去啦!真的是像一夜长大了那样。”母亲脸上露出的是欣慰的笑容。

自然,父亲年迈已不适宜参军,官爷看到一下子这些人主动来心里自然也是欣喜得不得了。可是自家幸福的基础是建立在别人家痛苦的基础上啊!想到这里,知意突然有些愤愤了。这是以生命去代替生命,并无本质上的区别,以更多年轻的生命换取那些迟暮生命的延长,意义是什么。是啊,还有南枫。

他不经意间回头,督见了知意似带着愤恨又或是愁怨的面孔。他走了过来:“知意,今日即刻动身,他日就不知如何相见了。想必日后的苦活重活还需要你们这些丫头们来做了。你在家照顾好父母老小,自然也要照顾好自己,我便在沙场上浴血奋战也捡得半条命回来见你们。”知意的眼中要噙不住那泪水了:“其实,南枫……” ? “起程了!”村长大喊,这位年逾八十的老人今日也走到村口目送一代后生青年远去,颤颤巍巍地喊出一大声。南枫向远处定睛,未等得知意说完。知意一时恍惚,泪珠不由得落下,她眼前闪过一片金黄的葵花地。

南枫有些走远,知意才猛得回过神来:“我等你回来。”不知他听不听得到,只是没有人回头。“在那片葵花地里。”知意喃喃道。微冷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,南枫像是远在天边一样杳无音信。她忘记告诉他要长写信回来了,她忘记给他带什么平安锁了,她忘记叮嘱他,叮嘱他好多事情。如今,只得盼星星盼月亮,还是盼不得他归来。村子里也有些死寂,女人们饭后的闲谈时间,从前的欢声笑语都变做了无言与叹息。她们挂念,挂念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。

日子甚是无聊,阅两年,突然一日的早晨,一个女人大哭大叫的声音惊醒了知意,也惊醒了整个村子里的人。那是阿航的母亲,她接连几日梦到阿航与她诉说战争的冷血与可怕,她不停地梦到儿子不是断了胳膊就是少了条腿,日日从噩梦与冷汗中醒来。昨日终得梦见阿航与她告别,说是战死沙场为国效力了,只愿父母大人一切安好。她哭闹着,惶恐着,像是失了心疯了。村长拄着拐杖,眼角低垂,似是同情她,又像是无奈:“会回来的,他们会回来的。”村长的儿子也是送上前线的士兵,生死未卜。

所有人都在等待幸运女神的光临,又或说他们等待的是奇迹一般的发生。那女人疯跑着,乱叫着,询问每一个人她的儿子是否已经死了。混乱中撞到了知意,知意看着那些人们,每个人每天清晨都挂着一丝殷切的期待,时常在村口等候,极目张望,日落之时又一脸失望至极地回到家中,常常深夜还未熄灯的人家便是怕夜晚归家的孩子找不到门口。知意被撞得害怕起来,被这女人的尖叫声和疯狂弄的怕南枫的一去不归,终年无音。

她躲开人群,奔向葵花地,她好久没来这里了,久到差点忘记了这片葵花的存在。它们有的已经枯黄,有的甚至倒在了她的脚下。她没有太多能为南枫做的,现在她需要守护好这片葵花地,等南枫回来的那一日带他来看这一望无际的葵花。

知意开始尝试着给南枫写信,只是她不寄出去,因为她不知道该寄去哪里,又怕寄出去了收不到回信。

“就当作他是一定会活着的吧,等到他回来,把我写给他的信和当年未说出的话一并交予他。”

“今天飘着这几年的第一场雪花,村里村外一片白茫茫的,美丽极了。想到上一次见到雪的时候,我们大约也就七岁吧,那时……我们这里下雪不知你们那里是否也有这些白色的小精灵呢?衣服也不知带的够不够,晚上睡觉可是十分冷的?听父亲说,夜里行军也是常有的事,那……”

“今日我读‘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’,子还未归,谁与长伴?”

日出,日落,葵花又放佛活过来了,她心中暗暗想着,他是否也快回来了。她稍带着些欣喜,以为葵花的向容是在迎他回来。等他,等他。

转眼已是第六个年头了。信赞了一大摞,葵花开了一大片。燥热的七月,急切的盼望。

也不知是哪一日,村口突然出现了互相搀扶蹒跚着的几个人,他们看起来是一路风尘仆仆的,简直不是风尘了,就像是几个有模有样的乞丐。战乱的年头大家都像是有着菩萨般慈悲的心肠,村长未等他们说话便带他们进入自己家中,先吃顿饭再慢慢走。只是饭菜上桌,几位过路人都没有动筷,只是泪目,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。老村长看他们的样子有些着急了:“怎么了,孩子们,怎么不吃啊?” “村长,你还记得我嘛!”只见他们扑通跪在地上,凝噎。“你们这是,这是......”村长一下子慌了神情,又带着些许喜悦与惊讶:“好孩子,好孩子,先吃,吃完咱们再慢慢说。”

战士已停,将士们都陆续归家了,只是当年走出去的百余号人,怎得今日只回来了七个?不过只有着七个也给了村里人足够大的震惊与喜悦。自然,喜悦的却不过七个家庭。

听得有外人归来,知意慌得丢了水便跑去村长家中。若说她此时的心情,像是要揭开一个谜底,找寻一个答案,尘封了六年的时间,她只想再见到他。也许就是今天,也许不会是以后了。她挤进推搡的人群,寻找着,辨识着,只见他们一个个跪倒在父母面前掩泣。南枫呢?南枫呢?南风的弟弟拼命地哭。没有,没有,他没回来。她悻悻地走出人群:“这样好的天气,你告诉我你没有回来。”秋风拂去仅剩的几片叶子,飘落,也吹干了知意的泪。

知意都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日与他阴阳两隔的。整日恍惚的,像个垂死的人影,她听不到别人呼唤她,看不到日升日落,大病。也许是雨后不自觉地走向葵花地,也许是思念成疾,总之,是病了,病中没什么疼痛的意识,只是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她与南枫曾经的片段。她梦到了他。那是一片花海,不是葵花,南枫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,步调轻快,任知意在后面艰难地追,如何追却也追不上,直到她看着南枫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。知意从哭泣中醒来。怕了:“自然是要忘了你的。”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,惘然。生活如一潭死水,她知道,那片葵花地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。

谁能说转机的好坏呢。

时光苒苒物华休,约莫两年光景,暖春四月,百花齐放。村外似是一书生。只是这后生面孔......好生熟悉。知意在村外小河边洗衣服,忽见得有些熟悉的身影,只是似是跛了半条腿,还需得人搀扶着。她不愿再想了。没片刻,却听到一筐鸡蛋落地声“枫儿。” “母亲。”知意扔下衣服猛然回头,看不清的面庞,似曾相识的轮廓。知意顾不得其他,只身冲向村口,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恐惧。她怕这只是个神似南枫的人,她无法再一次接受打击了。

希望破灭后再有重新生活的勇气是件难做到的事情。

“这些年……”“母亲不必说了,这些年未曾归家都是孩儿的错。如今身体刚好便急着回来寻你们!”南枫一回头,知意湿着手,绾着袖子,身上弄湿了一片,怔怔地盯着他。“丫头。”泪水的滑落略带苦涩,心心念念的人总算归来了,她多想告诉他这些年的相思之苦,担忧之情,只是还未开口,村长一干人等就迎着南枫搀着南枫回了家,说是晚饭全村人一起来吃。又只留下知意仍是发呆般。

席间,大家不仅欣喜南枫的归来,更对他身边的姑娘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与疑问。几个精明的女人像是早就看穿了一切,笑着窃窃私语:“这啊,准是这小子带回来的媳妇……”还好这些话没被知意听到。她的目光一刻都没有从他的身上拿开过。

村长问道南枫的腿时,他笑道:“这是因在战场上杀敌不幸中箭所致,当时疼得昏了过去,也不知何时下了场大雨我才醒来,他们都准以为我早是死人啦。醒来后想着爬回原先的驻扎地吧,惭愧未匍匐过去就没了力气。在旁边的村子里讨口水喝,谁知这一讨,”他不禁歪头去看那位姑娘:“便讨了个貌美如花又体贴的好姑娘,亏得她止住了我的血,又将养了好久。这一仗,也算是没白干!”大家轰然大笑:“你这小子啊!”

原来是这样,知意这时才注意到他身边的大眼睛姑娘,目光温柔似水,一脸娇羞,这样,这样。你可懂得心如死灰。自那一日起,那一顿晚饭后,大约只剩荒凉了吧。知意两眼总是睁得极大,目光散涣似是无神。

一天的阳光明媚下,姑娘问南枫:“那日你回来在村口遇到的姑娘是谁?怎得见了你那样慌张。” “不过是小时候的玩伴,大约是这八年未见她也早以为我是死的了,又看我少了条腿,自然是慌乱的。”不复多言。

南枫,你从来都不知了我心意,不愿你过得有多好,幽怨,总是未了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