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到草虫周公解梦

好几次梦到亚丁,梦见的都是自己的肉身,像一截麦秆,倒伏在地上,面目模糊。

我看着它,就像金蝉子取经归来在凌云渡,看见上游飘下来一个死尸,半空中却有人说到: “莫怕莫怕,那个原来是你。”

海拔2000到海拔4800,全程35公里,负重行走整整15个小时。

行走,行走,行走……15小时只做这一件事,在此之后,那个原来的我已经死去,用一场无法止息的行走,换来生命的脱胎换骨。

一路上朽木狰狞,荒原千里。天地宏伟,肉身渺如草芥。

高原瞬息万变的气候,从阳光温暖的摄氏28骤降为零,忽然就雪山冰雹、雷电交加。

缺氧。身体抵达极限,几乎死亡的幻觉。像是做了一场梦,只有太阳穴一锤一锤地钝疼无比真实到麻木。

没有马和背夫。只能咬着牙闭着眼勇往直前,可以休息,却不能放弃,因为你从来就没有退路。

你觉得自己从天堂掉入地狱,又回到人间。

却终于可以看清楚:信念,究竟迸发多强的力量?

那天我们五个人凌晨六点就出发了。天还没有亮。

找了一个向导,带我们走的是藏民转山的路线。

向导大叔是土生土长的藏族人。五十多岁,黑红的脸,汉语有限,总是憨笑着。他穿一件看不清颜色的迷彩军大衣,铺盖卷和干粮打成包袱背着。他对这条路很有经验,告诉我们今天会很苦,预计十多个小时,要走到天黑。

这不是一条寻常路。

从卡斯村出发,穿越一段生长着茂密原始森林的峡谷,当地人叫做“地狱谷”。

再走一段高陡的上坡“天堂路”,远眺央迈勇、仙乃日两座神峰。

最后下山,抵达洛绒牛场,回到“人间”。

当村口的经幡消失在视野中,溪流成了唯一的路标。越走越荒凉。零星的玛尼堆、水边的独木桥,成了人类仅存的遗迹。

我默默数着,大概数到第11到独木桥,我们离开了溪流。

大叔把空可乐瓶浸在泉水里,灌满。山上不会再有水源了。

抓绒衫已经被汗濡湿,而令人腿软的大陡坡才刚刚开始。

森林暗无天日。满脚树根与滑腻的苔藓。被菟丝攀附的树会逐渐死去,自然死亡的树木轰然倒下,变成蘑菇和菌类的襁褓。垂下的菟丝像长发及腰的女巫,面目狰狞。

这里是地狱谷。好像梦枕貘笔下百鬼夜行的外景地,每一个树洞后面,隐藏着一颗窥视的眼球,远处传来怪鸟的哀鸣,光天化日之下,仍使人后背发凉。

最初是每40分钟休息一次,后来,休息间隔越变越短。休息的时候能站绝不坐,因为一坐就站不起来了。

我的先生崔导学体育出生,一马当先。桃子小姑娘瘦瘦的,但她跟男朋友从小爬山长大,两人并列第二。唯有我跟小胖子远远落在后面,做一对难姐难弟。我身高164,体重45kg。

已经顾不得理会崔导的催促了。我走得像个老太太爬楼梯,小碎步,少说话,小口喝水,用瑜伽课的腹式呼吸来调节心率,心跳控制在140以内。实在走不动的时候,就默念心经,放空杂念。

可是仍觉得太艰难了。稀薄的氧气考验着肺活量,更用力的呼吸,似要将肺撑破一般,才能维持基本的活动能力。没有空气,每一个动作都变成慢动作,一旦用力过猛,太阳穴疼的像爆炸一样。

所有争强好胜的心都扔掉,不要做冠军,我只想做那个活着走到终点的人。

森林戛然而止,在一段狭窄的羊肠小路的尽头,眼前突然豁然开朗。

阳光温暖如瀑布,倾洒在头顶,晃得我闭上了眼睛。

感觉好幸福……非常幸福。

难怪人们说:这是一条通往天堂的路。在经历阴森陡峭的地狱谷之后,颤抖的双腿仿佛欢呼着,迎来一段段平缓的坡地。海拔却在不知不觉中变高了。

碧绿的青草地中,成片粉白、洋红的杜鹃,点缀着冷灰松绿的寂寞山谷。万里晴空水洗的蓝,云朵是没有一丝杂质的白,灵魂仿佛也被净化,变得无欲而纯洁了。

远处洁白的雪顶,就是稻城三神山之首、海拔6032米的仙乃日。

相传三位菩萨为度化众生,化身三座雪山。观世音菩萨化身仙乃日、文殊菩萨化身央迈勇、金刚手菩萨化身夏诺多吉山。

六月的高原,雪线已褪却,却并未完全融化。雪线以上没有植被,岩石裸露。岩石含有一种类似于云母的物质,能反射出银色或金色的光线,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座金山银山,光耀夺目。

她如此庄严神圣,站在雪山脚下,心中很难不涌起爱慕,和一阵顶礼膜拜的冲动。

山里常能看到一些石屋,很小,就地取材用常见的页岩片搭砌。那是藏民自建的休息站。

屋子里有灶,有金属的水壶和器皿,可以生火,门口用油纸挡风,还有两根树棍,大叔说,夜里用来顶住“门板”,以免野兽侵扰。

山上有很多挖虫草的藏民,虫草是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。一年只挖两个月。每天天少则三五棵,多则十几棵,按每棵60元的收购价,收入能达到4-6万,比修路和旅游接待都挣得多。

虫草是菩萨恩赐的礼物,孩子的学费,女人的嫁妆,皆从中来。

2个月,吃干粮,住在山上,就在那种简陋的石屋里,不能与家人见面。虫草隐藏在草底下,和草甸一个颜色,费眼力。男女老少,趴在地上,用手扒着草皮,鼻尖贴着地面,一寸一寸搜索,哪怕只有一小株叶片,都是希望。

看见我们这些山外来客,他们露出质朴的笑容,操着不流利的汉语说:“要虫草吗,刚挖的虫草,买一根吧!”

坐在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的你,假如不是亲眼所见,永远无法想象高原的贫瘠与艰难。

早就超越了生理需求的你,可能也无法想象,如此用力的拼搏,无关自我实现,仅仅是为了活下来,吃饱饭,能上学。

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,活下来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。直到有天我到了珠峰上海拔第一的天葬台,听喇嘛讲那些遗物的主人:早夭的婴孩,坠下山崖的少年,寿终正寝的老者……人们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离开人世,却统一被剥除衣服还原成胎儿蜷曲的姿态,经受血与火的荡涤。肉体献祭苍鹰,灵魂归向天际,什么也不留下,这就是高原,生死太常见、太平凡,所以看得淡。

也遇到过转山的人。相逢一笑,说声扎西德勒,他们点点头,口中仍喃喃念诵经文。有些人在禁语的修炼期,不说话,只是磕长头。修行,是有限生命中唯一的灯。

我们找到一间无人的石屋,就在神山脚下,生火吃午饭。

向导把泉水架在火上,煮酥油茶喝,拿出馍馍啃着。我们也取出各自的干粮用力地咀嚼。窗外是万丈深渊,流云漫卷,一道绝美的风景下饭,干粮也不那么难以下咽。

向大叔讨一口茶喝,黑乎乎的砖茶放了酥油,咸,腥,说不清什么滋味,我却喝得如同玉液琼浆一般。

吃完躺下休息,几乎是一瞬间就被瞌睡虫放倒,睡着了。

这一觉睡了一个小时,醒来一看,世界却已经变了颜色。太阳不知道去了那里,央迈勇的宝顶已经完全隐没在乌云中。

向导大叔催促我们快点动身,要变天了。

我懵懵懂懂地看着仿佛要坍塌下来的乌云,还不知道“变天”两个字意味着什么。

马不停蹄的往前走,乌云越来越厚,天低的令人喘不过气来。下雨了。

江南的雨,柔软绵长,淅淅沥沥,就算不带伞也很浪漫。

高原的雨,像鞭子抽,像小刀子割肉,冰冷的,打在脸上生疼。

一路上欢声笑语的小胖子终于笑不动了。他好像感冒了,有点发烧,几乎不愿意再开口说话。五个人以极慢的速度前行,苦不堪言。

可这恶劣的天气并不同情我们。不久,竟下起了冰雹,豆大的雪粒子打在冲锋衣上噼啪有声。浑身颤抖,牙齿咯咯作响。

之前遇到过两位游客,从亚丁来,问我们哪条路通往稻城。一身背包客打扮,没有向导。看这天气,还得穿过地狱谷,真替他们捏一把汗。

雨时落时止,偶尔一缕阳光拉出几条斜线,更多的时候只有冷雨狂风。冲锋衣已经进了水,手指冻得僵直。虽然风景很美,按耐住强烈的摄影渴望,我把相机用塑料袋包起来放进包里,一心一意赶路。

忽然,眼前出现一面碧蓝的湖水,每个人都精神一振。

牛奶海到了。

这意味着,我们离营地还有三分之一的路。

我的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热腾腾的酥油茶和温暖的睡袋,还有篝火在晃动。

那片海子,越走越近。厚厚的冰川反射着湖水的蓝光,像一颗镶嵌在银色戒托上的蓝宝石。

嶙峋的岩石和草甸之间,盛开着只有海拔4000米以上才会盛开的格桑花。这种花呈淡紫色,初看不显眼,像一堆干枯的柴火棒子,一旦它花开连片,景象蔚为壮观。奇怪的是,那种紫色,不管用什么相机去纪录,都远远比不上肉眼看到的那么鲜艳生动。

格桑花是高原的象征,这种花带刺,顽强,就像藏族女人敢爱敢恨的个性。 藏族的女人不是温室里的花朵,她们可以是温柔慈祥的母亲,也可以是泼辣倔强的情人。

牛奶海是一片群山环绕的谷地,从坡上下到湖边,看着很近,还有十分钟的脚程。

一大群野生的岩羊湖边吃草。它们始终谨慎地保持着200mm焦距的距离,但这样面对面地看着它们还是第一次。

路边一个很大的玛尼堆,伞状的五色幡旗下,堆满转经人和行者们从各处带来的石头。散落一地纸片,捡起一张,印着经文和一匹长着翅膀的马,这是转山的人在登顶时撒出去的风马纸,传说能够让人快速达成愿望。

我觉得这张纸很漂亮,随手揣在口袋里,很快就忘了。

能不能不走啊。好想就留在湖边露营啊。

但我们还得在天黑前感到营地。离开之前,我最后一次用眼睛扫描了山川全景,把这美丽的地方一寸一寸定格在回忆中。

?

从牛奶海到终点洛绒牛场,基本上是平缓下坡和石阶。海拔慢慢下降,耳鸣的感觉略缓解了一些。可是雨却越下越大,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。

都说上山费气、下山费腿,我已经感觉不到腿的存在,只是机械地行走着,别让自己倒下。这一段路,回忆起来支离破碎,记不清楚走了那些地方,路过什么风景,只记得衣服冷湿湿贴在背上,又累,又饿,又头疼欲裂,口中念着阿弥陀佛,别感冒,别高原反应,平安回家。

青石板的阶梯泡在雨水里,格外湿滑,一侧是山体,一侧是毫无遮拦的悬崖,最窄的地方仅容两人侧身而过。善良的向导大叔抓着我肩上的背包带子,说:“不怕,带你,不怕。”

他好几次说帮你背包,帮你背包。我说:“大叔,你年纪跟我阿爸一样大,我怎么好意思把行李丢给你?”他笑了,脸上褶子都舒展开来:“哦呀,哦呀!(藏语:好)”

这一段路走得确实太辛苦。大叔其实在山上喝了生的冷泉水,就已经有点不舒服,拉肚子了。但他一直忍着,怕我们担心他,一直把我们送到营地,我才知道,赶忙翻出包里的诺氟沙星给他吃,他却一直在说谢谢。

一路上受他的恩惠照顾,我说一百次谢谢也不够。问他要什么礼物,他听不懂,还是“哦呀,哦呀!”笑着。说了半天,终于明白我的意思,可他不要别的,只要我给他寄一张布拉宫的照片,好供奉在家里,日日遥拜……

天黑之前,最后的艰难跋涉终于接近尾声。山穷水尽之处,树木掩映之中,渐渐出现一片苍翠的草原。

蜿蜒的小河在碧绿的草甸之间穿行,河床上洒满了金灿灿的沙砾和黝黑的卵石。年轻的牧女牵着栗色的马,构成一副静谧而又唯美的画面。

这样的画面,以往只出现在梦中,我一度以为自己太累出现了幻觉。

我的嘴唇已经冻僵,双腿也已经麻木,感官一点点失灵,连疼痛都感觉不到,但我的耳朵还没有消失。

一阵叮当的牧铃声,从远处渐渐靠近,越来越近……

崔导在身后举起了手机,拍下了我摇摇晃晃的背影,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。视频画面里,迎面跑来一群马,欢快地从我两边分开,就像礁石分开了湍急的河流。我一人呆呆伫立在草原上,举着手机,既没有躲避,也没有说话,好像沉浸在另一个无声的世界里。

当马儿一齐朝我奔涌而来,我感受到地面在震动。

它们睁大好奇的眼睛,笔直冲向我,然后猛地急转弯,擦身而过。

我忘记了闪躲。也许我根本就知道,它们在用眼神说: 我们之间绝没有伤害发生。

洛绒牛场。我们到了。终于到了。

孤寂的旅程,无论多少人陪伴在身边,与疲倦挣扎的是孤身一人,得登顶感触的亦是孤身一人。眼眶一阵一阵发酸,喉咙发紧。你问我有多感动?这是注定不能共享的,须一步一个脚印亲自得证,没有捷径。

我以为到了洛绒牛场,一切自虐就会马上结束。但是并没有。

从洛绒牛场到游客中心(龙龙坝)的宿营地,还有12公里的路程要走。幸好都是平坦的草原。太阳已经落山,周围的一切被夜幕染上了深深的靛蓝色,一直到晚上九点,我们才走到了游客中心。

游客中心还在装修。这就是景区封闭的原因。

工人们已经下班,聚集在一起烤火,看见浑身湿漉漉的我们,马上让出最好的位置,给我们烘衣服,倒酥油茶给我们喝。

这些工人来自四川、河南等地,负责景区的重修与建设,七嘴八舌和我们聊起来。

我们来的时候,村长说,游客中心可以搭帐篷借宿。一个大姐说:以前也有徒步穿越的游客在此地借宿,搭帐篷,或者拼几条长凳铺上睡袋将就一晚,次日下山。

我们已经把衣服脱下来烘,睡袋铺好,忽然门外走进一位景区领导,说这里没装修,接待不了游客,要立刻下山。

五人大眼瞪小眼,傻了。

下着大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,我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。小胖子还发着烧,呼吸困难得跟拉风箱似的,再来回折腾恐怕得弄出肺水肿来。

向导大叔也帮我们跟领导沟通,两人说的藏语,说了什么我听不懂。

领导打了几通电话,最终他告诉我们,可以找一辆观光电瓶车,送我们出景区,找一个家庭旅馆住下,第二天早上回稻城。

虽然千万般不想动,电瓶车跟旅馆也得自费,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。有地方住,总比睡长椅要好得多。

坐在四面透风的车里,冷雨无情,刚刚烘干的衣服又一次淋湿。

头顶炸响着霹雳,闪电照亮四周数十米高的松树,格外狰狞。

崔导解开他唯一挡风的衣衫,把我紧紧裹在怀里。我打着冷颤,手伸到口袋里取暖,忽然摸到白天捡到的那张风马纸,毫不犹豫,伸手将它抛向车外无穷无尽的黑暗——

从哪里来,还回到哪里去吧!

再见了!稻城……

梵七七,设计师、旅行摄影师、自媒体写作者,“慢旅”创始人。喜欢慢节奏旅行,深度体验当地生活。三年来行走东南亚、印度、斯里兰卡等地,追随玄奘足迹,寻找佛陀圣地,对焦生命意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