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红楼梦》中的贾政,为什么说贾宝玉读《诗经》是掩耳盗铃?

《红楼梦》第九回,一向讨厌上学的宝玉,因为见到了秦钟,二人相见恨晚,相约一起到贾府的私塾上学。宝玉第一次表现出相当强的行动力,迅速搞定了一切,很快就到了上学的日子。

这一天,他来跟父亲贾政请安,说明上学之事。贾政问起他最近在读什么书,宝玉的随从李贵说宝玉在读《诗经》。贾政对李贵说了这样一句话:

“那怕再念三十本《诗经》,也都是掩耳偷铃,哄人而已。你去请学里师老爷安,就说我说的:什么《诗经》、古文,一概不用虚应故事,只是先把《四书》一齐讲明背熟,是最要紧的。”

贾政是典型的儒家士子,以读圣贤书为荣。而《诗经》是儒家五经之首,是儒家士子必读书籍。按理来说,宝玉读《诗经》,贾政应该欣慰并鼓励才对,他为什么说宝玉读《诗经》是掩耳盗铃,是哄人呢?

只能说,知子莫若父,贾政太了解宝玉这个儿子了,宝玉读书,确实是掩耳盗铃,目的就是为了哄人。不仅宝玉是如此,黛玉也是如此。

宝玉和黛玉读书,都是为了装门面。

孔子把《诗经》定为五经之首,有着极其良苦的用心。理解了他的良苦用心,就理解了人为什么要读书。

对于《诗经》,孔子用了四个字来评价:“温柔敦厚,诗教也。”读书的目的,就是为了提升教养,《诗经》给我们带来的教养是“温柔敦厚”。

我们知道,孔子提倡“仁”,这是内在的修养。到底什么是“仁”,很难给出具体的定义,但孔子用“温柔敦厚”给“仁”做了注解。为人在世,无论有没有出息,能不能建功立业,都要先做到温柔敦厚,少一点尖锐,多一点仁慈;少一点怨,多一点爱。

但是,后世对《诗经》的理解,已经违背了孔子的初衷。后世之人,赋予了《诗经》两大作用:其一是用来当学写诗的范本,其二是用来装门面,随口就能吟诵其中的句子,并热衷于在〈诗经〉中寻找优美的词语给孩子取名。很少有人用《诗经》来教育孩子要温柔敦厚。

宝玉爱读《诗经》,李贵的“呦呦鹿鸣,荷叶浮萍”,虽然惹得满堂哄笑,但也说明了宝玉经常吟诵,才让不识字的李贵记住了一句半句。

宝玉不但爱读《诗经》,诗词歌赋都爱读。创作上,他尤其偏爱写赋。他所喜爱的这些,有一个共同点,那就是词句优美,琅琅上口,可以随时在人前卖弄。

书中没有写黛玉是否爱读《诗经》,但从她擅长写诗且同样爱卖弄来看,她和宝玉一样,读书不是为了修身养性,而是为了给自己装门面,显得自己知识渊博。

这就是贾政所说的“掩耳盗铃,哄人而已”。读书浮于表面,只注重词句的优美,不去深钻内涵,没有从中吸收营养,就属于掩耳盗铃。而装门面则属于哄人。

温柔敦厚是贾府的家风,宝玉和黛玉都没有学到。

贾府是富贵之家,既富且贵。但是,我们有必要重视的一点是,贾府并非“为富不仁”,从不做仗势欺人的事。即使是好色成性的贾赦、贾珍,也从来不会强抢民女,都是两相情愿。贾赦更是花八百两的高价买妾。刘姥姥说二十两就够庄户人家过一年,八百两是什么概念?简直是天价了。穷人家卖这样一个女儿,直接变富人了。

这就是贾府的诗礼家风带来的影响。诗礼之诗,指的就是《诗经》的温柔敦厚。贾政听说宝玉逼死了金钏,气得当即就要把宝玉打死,因为“我家从无这样事情,自祖宗以来,皆是宽柔以待下人”。贾母在清虚观见到来不及回避的小沙弥,不但制止了王熙凤的责打,而且命贾珍多加安抚受惊的孩子,“可怜见的,倘或一时唬着了他,他老子娘岂不疼得慌?

对于粗野的刘姥姥,贾母亲切地称之为“老亲家”,并用盛宴招待,丝毫没有因门户的巨大差异而轻视刘姥姥。

但是,这种温柔敦厚的家风,并没有影响到宝玉和黛玉。

很多读者认为宝玉平等待人,尤其尊重女性,其实这只是假象而已。宝玉对人的尊重是有条件的,他只尊重漂亮的女孩子。因为他“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,赔身下气,性情体贴,话语绵缠”,喜欢为漂亮的人做奴仆。

实际上,宝玉的性情中有强烈的戾气。比如他对李嬷嬷的态度。仅仅是因为李嬷嬷履行职责劝阻他喝酒,他便口出恶言:“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她几日奶罢了。如今逞得她比祖宗还大了!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,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!撵了出去,大家干净!”这就是忘恩负义、过河拆桥的体现。小时候吃过人家的奶,现在不需要吃了,就觉得是白养着人家。这和儿女翅膀硬了就不养父母有何区别?

再看他踢袭人的那一脚,只因他看龄官画蔷淋了雨,回到怡红院又被关在了门外,“一肚子没好气,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”。存心要踢,而且是用狠劲踢,一脚踢在了袭人肋上,踢得袭人吐了血,成了内伤。

这样的宝玉,哪有一点温柔敦厚之性?

林黛玉同样如此,仗着被贾母和宝玉宠爱,只考虑自己,“我只为我的心”。一旦有人让她不爽,就用尖酸刻薄之语,怼天怼地,完全不顾贾府“宽柔以待下人”的家风,导致下人们对她唯恐避之不及,不想莫名被她伤害。贾母嘴里的“老亲家”,她轻蔑地称之为“母蝗虫”,用所读的书来贬损人。

由此可知,贾政说宝玉读《诗经》是“掩耳偷铃,哄人而已”,实在是非常精准的评价。宝玉和黛玉在贾母庇护下,活得非常虚浮。虽然读了很多书,却从来没读懂书中的奥义,仅仅是拿书上的句子来给自己装门面,显得自己很有学问,能出口成章

正因为如此,贾政要求宝玉,“什么《诗经》、古文,一概不用虚应故事,只是先把《四书》一齐讲明背熟,是最要紧的”。与其掩耳盗铃浪费时间“虚应故事”,不如不读,要读就读教人明理的《四书》。

在这个认知上,贾政和宝钗是相通的。宝钗也对黛玉说过,如果读书不能明理,“不如不读书的好”。

世之读书者,如宝玉黛玉这样“掩耳盗铃、哄人而已”的大有人在,直至今日依然如此。